陆庆屹和《四个春天》:你对春节全部的怕与爱,他们都有答案
时间:2019-02-05 来源:中国国家收藏网——引领 作者:guifeng这一年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和陆庆屹约在三里屯一家书店里聊天。他很忙,刚结束了长一个月的每天只睡三小时、睁开眼不知道是在哪儿的路演,原打算利用这一天的空档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但他还是一个好脾气的人,愿意在这一年快要结束的时候,挤着早高峰的地铁出趟门,接待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摄影丨李英武
这一天北京天气不错,风让这个城市没有霾。陆庆屹准点到了,还有心情跟我们讲讲早高峰的体验:他几乎脸贴玻璃地站了一路,从他顺义的家里挤着过来。好不容易在换乘站转了个身,又因发现自己的脸跟旁边那人的只有一拳距离,而又把身子扭回去了一些。
他很腼腆,长相和衣着都过于朴素,还有一些白发自发地翘起来。但就是这个害羞的人,凭借一己之力,完成了2019年度第一个口碑炸裂的片子——不是《地球最后的夜晚》,也先于《流浪地球》——这个成本仅有1500元的纪录片名叫《四个春天》,它由一部尼康D800相机拍摄而成,讲述了一个家庭在四个春天里的日常故事。
是枝裕和在《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里表达过观点,他认为,纪录片绝不能是偷拍,要避免那种你的拍摄对象不知道你正在拍他的情况,让他知道摄影机正在对着他,他也正在对着摄影机,这样碰撞而生的效果,才是纪录片的魅力所在。
陆庆屹使用了同样的方法,下意识,且自然的。作为影片的导演、摄像,以及这个家庭的成员之一,他没有刻意回避自己的出现。
先说一件影片之外的重要的事。1999年,陆庆屹在当矿工,某一天,家里突然起了火。这是一年前父母借钱盖的新房,也是他们半辈子的积蓄。从焦黑的废墟里,陆庆屹的父亲翻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他背板已被烧焦的小提琴。吹了吹灰,父亲下了楼,一会儿,陆庆屹听到了沙沙的琴声,是法国作曲家马斯奈的《沉思》,他跑出来,扒着二楼的走廊向下看,他的父亲正在井台上拉琴。
“可能他心里也非常沮丧,需要音乐来安抚一下。”20年后,陆庆屹试着推测。总之,这件事对他触动很大,甚至改变了他的生活观:如果失败或者意外是苦的,那就找点甜的东西去中和它。
电影中,陆庆屹的父亲拉起小提琴
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是,陆庆屹是一个怎样的人。
首先,他体力旺盛;其次,他充满好奇心;然后,他观察力不错。
因为睡眠不好,他基本将所有醒着的时间用来观察世界。最近某一年,9月或者10月的一个晚上,陆庆屹在末班车上睡着了,他决定走回家去,却在一个林子里迷了路。“那种感觉是很爽的,这世界就你一个人,身边全是树,什么也看不见,摸着黑向前走。”陆庆屹说,摸索——不一定要在黑暗当中,在每一个未知的地方也算——会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这一晚,他发现原来牵牛花从晚上就开始开了,发现月光穿过树影时美到不行,发现似乎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跟白天的不同。但这还没完,到家睡了一觉,起来之后,陆庆屹又找到了那个路,他要把那个路仔细地再走一遍,好看清楚,它在亮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
某些方面,说他是个天才也不为过。他做文字编辑,进入公司两个月,就因能力出众成为公司的顶梁柱,工资从800涨到3000;他在清华踢足球,半年后,就成了足球场上的风云人物,家人请来劝退他的省队教练居然也倒戈,称赞他是好苗子;《四个春天》以前,他从没接触过摄像,但从卖他电脑的小哥那儿要来剪辑软件,到独立完成一个被金马奖提名的影片,再到现在被周浩(FIRST青年电影展评委,纪录片行业大牛,因对作品要求比较高,很少让别人剪辑自己的片子)召唤,去做他下一部影片的剪辑,一共只用了6年时间。
有些时刻,他像每一个普通人一样决定放弃。他画过油画,因为觉得大师难以超越而搁笔;他做编辑时,因为时间都花去推动别人的作品,没有任何自己创作的余地而辞职。
陆庆屹有野心,这个野心表达得很戏剧化。2016年春节,陆庆屹参加高中同学聚会。饭后去KTV,同学包了一个有舞池的多功能厅,几十个中年人在彩色的闪灯下纵酒放歌,声浪巨大,震得人恍惚。陆庆屹出门,坐在沙发上抽烟,两个同学上完厕所回来,问他为何闷闷不乐,陆庆屹回答,说“我在想未来”。同学噗嗤就笑了:我们还能有什么未来啊?陆庆屹说:你们没有,我有。
陆庆屹有底气,这一部分是源于,他的父母对自己三个孩子的爱没有分别。他的父亲、哥哥、姐姐都是大学生,而陆庆屹自中学起辍学北漂。但趁着哥哥陆庆松在工作人员家里聊片尾曲的间隙,问他,你们家谁成绩最好时,哥哥抬手就指陆庆屹:“他”。毫不犹豫。
如同豆瓣热评的分析,教育焦虑恐怕是现在城市中产阶级最大的焦虑,但在这个家里,你看不到一点痕迹,没有人因为这个弟弟学历不如哥哥姐姐,就对这个弟弟有任何的非议。听听爸爸对导演说的话吧:“哦,庆屹……”“庆屹你快来看,今年的燕子又来了……”这样平静有爱的语气里,听不到任何对哥哥、弟弟说话的分别。
哥哥陆庆松又是个怎样的人呢?他10岁起进入中央民族大学读书,19岁在清华教音乐(也是当时清华最年轻的音乐教师),23岁因为受不了体制约束而辞了工作,如今每日在家练琴、读哲学,和他的弟弟一样,闲云野鹤地活着。
哥哥陆庆松教父亲使用电脑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孙飞宇认为,《四个春天》所展现的东西,就是今天我们这个时代最稀缺的东西。这位以严谨著称的教授从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前几天《纽约时报》找他谈某个话题时也被拒了,但在《四个春天》图书签售会现场,他还是为它们说了几句话。
孙飞宇说,他读《四个春天》的书,看《四个春天》的影片,觉得它好像一杯温暖的水,在自己半夜很渴的时候抓起来喝了。乍一看,它好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说的都是平常的琐事,可真正伟大的东西,恰恰就蕴含在这些琐碎日常里,比如妈妈给爸爸理发,比如舅舅喝多了时唱出的歌,比如小朋友们去踢一场球,比如逃学。
影片截图,由爸爸录下的片段
孙飞宇说,我们总是苦大仇深;我们总是觉得全世界都是欠自己的;我们总是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我们总是觉得在所有国家的文化里,中国文化是最柔和的;但是我们平心静气地把自己的生活写出来,我们用最普通、最平淡的视角、温柔地把它写出来,这种能力,恰恰是我们所缺少的。
我赞同这个观点。我们今天不缺深刻的,肤浅的,也不缺戏谑的或者光怪陆离的,我们只缺这种最简单朴实的,最平和的,最日常生活的温柔,《四个春天》最动人的,就是它对日常生活的尊重,体会,理解,和深刻的同情。
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母亲正在炸猪皮
两周前,《四个春天》图书签售会,现场很热闹,北漂的人在谈论该如何对抗焦虑;从县城来的青年探讨导演父母充满艺术性的生活是否高于县城其他人们的普通生活;还有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女孩,因为无法开导她同样陷入悲伤的奶奶,而来寻求让她们走出伤悲的帮助。
这是让陆庆屹欣慰的事,而不是得奖和出名。
这么说吧,《四个春天》被这一届金马奖提名的时候,陆庆屹正在家里手洗衣服(因为觉得洗衣机费水)。一些善用VPN的朋友第一知道了这个信息,轮番发来微信轰炸。陆庆屹把手抹干,读了几条,回了几条,然后就回卫生间把剩下的衣服洗完了,整个过程里,他形容自己“没有什么情绪上的起伏”。
当然,不可否认,被提名这件事,让他对电影有了更多信心。可陆庆屹毕竟是个骄傲的人,尽管我无法向他求证——因为陆庆屹拒绝回答任何评价式问题,但这样形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如果这部电影(和这个家庭)得到喜欢,他不会觉得难为情;它呈现出来是这个样子,他为这个样子付出过,也相信它值得。
这是他献给父母的作品,实际上也是他的前半生,这样想一想,他应该没有遗憾。
作者: 陆庆屹
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
出品方: 新经典文化
出版年:2019-1-1
定价:49.00元
装帧:平装
作为创作者,陆庆屹敏感,温柔,完美主义,他具有表达的热情,也强调信息的准确。
在很多人因为身份认同而焦虑的时候,陆庆屹选择不看它,他成为所有自己有兴趣的身份。他尚无法回答自己下一份工作是什么,这是因为他还不知道,下个阶段,他又会对什么事感兴趣。
可以补充在这里。关于2016年那场同学聚会,陆庆屹所说的未来是,他要做中国最好的导演。至于这是不是说了一句大话,陆庆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写这个稿子的时候,《四个春天》的书我还没完全看完,但我也并没有因此而底气不足。陆庆屹自己恐怕也还没完整看完一遍。出版社付印前的最后步骤是需要作者本人最后核对一次文字,那时他正在那段疯狂的路演中,因为来不及换洗衣服,路上临时买了十几件衬衫换着穿,实在是顾不上了。
再过两天,就是新年了。看到朋友圈里,他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第五个春天到来的时候,陆庆屹就45岁了。我想,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下定决心要迎接自己黄金时代的到来。
摄影丨李英武
文 编辑
韩哈哈
人物摄影
李英武
资料图片
由陆庆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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