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原汉雅《渺小一生》:黑暗令人不安,但依然有美
时间:2019-06-02 来源:中国国家收藏网——引领 作者:guifeng乔恩·米肖 文 徐恬 译
【编者按】
柳原汉雅(Hanya Yanagihara),1974年生于洛杉矶,美籍日裔女作家。1995年于史密斯女子学院毕业后搬至纽约。2015年开始担任《纽约时报》旗下时尚杂志《T》(中国版:《风尚志》)主编。
《渺小一生》是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荣获科克斯评论文学奖,入围布克奖、美国国家图书奖、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橘子小说奖等四项文学大奖决选名单。《渺小一生》是一首兄弟情谊的赞美诗,也是一场探寻生命意义的奥德赛。《渺小一生》中文版即将由理想国出版。本文原载于《纽约客》。
在柳原汉雅第二本小说《渺小一生》的开头,四个年轻人,从同一所著名的新英格兰大学毕业的好友,开始在纽约打拼,构建自己的成年生活。他们从事的工作各不相同,却紧密地与彼此联系在一起:威廉·朗纳松,怀俄明牧场雇工英俊的儿子,服务员,渴望成为一名演员;马尔科姆·欧文,上东区富裕家庭的混血儿子,在欧洲知名的建筑所工作;杰比,海地移民的儿子,在市中心一家艺术杂志担任接待员,希望有一天能够成为这本杂志报道的对象。还有助理检察官兼数学家裘德·圣弗朗西斯,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和种族起源,连他最好的三个朋友都不知道。读到小说的后半部分,我们才知道裘德是个弃儿,被扔在垃圾桶旁的一个袋子里,由修道院的修士抚养长大。
在前五十页左右的篇幅中,他们参加聚会,寻找公寓,约会,八卦,互相争吵,这很容易让读者产生错觉,认为自己知道小说接下来会如何发展:《渺小一生》是最近出现的、有关刚毕业的研究生在纽约闯荡的小说。被归入这个类型的小说中,有不少获得了杰出成就,包括玛丽·麦卡锡的《她们》和克莱尔·梅苏德的《皇帝的孩子》。在《渺小一生》中,当威廉的演艺事业有了起色之后,他开始觉得“纽约只不过是大学时代的延伸,每个人都认识他和杰比,而且有时候,好像他们大学的整个基础设施都被从波士顿搬起来,“砰”的一声放在曼哈顿下城和布鲁克林周边的那几个街区内似的。”柳原是一个极有才华的记录者,她生动地刻画了每年秋天涌向纽约的年轻人的形象,他们为了成功奋斗,她描写了杰比想进入的艺术世界,和威廉工作的餐厅,那里的服务员不是曾经的演员,就是梦想着成为演员。“有野心的人都会来纽约。”杰比观察道,“这通常是纽约人唯一的共同点……野心和无神论。”
然而读者很快就会发现,作者所写的可不仅仅是一部传统的大城市成长小说。毕竟,读者会意识到,自己的右手中还有厚厚的、超过七百页的书页,暗示着作者具有比写一个关于成功的故事更大的野心。文中还有一些奇怪的留白和忽略。柳原抹去了所有可以让人联想到重大历史事件的叙述。九一一袭击事件从未被提及,市长、总统或任何可辨认的历史、文化人物,可能与特定年份挂钩的故事都从未出现在小说中。柳原将小说置于一个永恒的现时中,在这里,人物的情感生活被预设,而政治和文化背景则被渲染成模糊的风景。
但让我们明白《渺小一生》不是我们所期待的成长小说最明显的标志是,文本逐渐聚焦到了裘德神秘和充满创伤的过去上。随着阅读的推进,四人组向后退了一步,而裘德则走到了前台。裘德变成了小说的中心后,《渺小一生》就变成了一部令人惊讶的、具有颠覆性的小说——它利用自然主义小说中产阶级陷阱式的叙述,对性虐待、痛苦和如何被治愈进行了令人不安的思考。尽管柳原已经在小说类型上让我们吃惊了一次,但她又再次让我们吃惊了,因为她拒绝给予我们通常能在如此黑暗的故事中会得到的安慰。
我们得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关于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的暗示出现在第67页,当时裘德把他的室友威廉从睡梦中叫醒,和他说:“威廉,发生了意外。对不起。”裘德的手臂上裹着一条厚厚的毛巾,但还是能看到渗出的大量血迹。他刻意不提伤口是如何造成的,并坚持说他不去医院,要求威廉把他带到一位名叫安迪的朋友那里,他是一名医生。安迪给裘德处理完伤口之后,质问威廉:“你知道他总是割伤自己吧?”
裘德的割伤逐渐成为某种主旋律。每隔五十页左右,我们就会看到一个场景,裘德用剃刀刀片割开自己的肉体。描述十分直接,甚至可能会让一些读者感到不安:“他两边前臂上的皮肤早就没有空白的地方了,他就在旧的割痕上再割,用刮胡刀片的边缘割过那粗糙、网状的疤痕组织。当新的割痕愈合,就会形成多疣的皱痕,他看到自己把自己毁得多严重,既令他厌恶、惊愕,同时也令他着迷。”
割自己既是裘德在上大学之前曾遭受到虐待的证明,也是他控制自己的机制。柳原在一系列倒叙中仔细地阐明了裘德所遭受的苦难,这些倒叙和闪回一次比一次详尽,一次比一次可怕。是把裘德从修道院骗走的卢克修士教导他割自己的。最初,卢克修士似乎是裘德的救世主,他带裘德从一个经常遭到殴打和性侵犯的环境中离开。他向裘德承诺,他们将在森林深处的一所房子里共同生活,就像父子一样,但他们多年来一直在路上,而裘德则受到了更为黑暗的对待。最终,裘德摆脱了卢克修士,但那时他似乎已经被贴上了标签。“你是天生好手,裘德。”“你生来就是要做这个的。”卢克修士告诉他。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这么相信。
在主流文学中,很少有像《渺小一生》这样形象地描绘虐待和身体痛苦的。涉及到这些问题的小说经常在暴力才开始时减少笔墨。例如,《洛丽塔》中的暴力和虐待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在镜头之外发生的,又或是被纳博科夫式的抒情散文包裹着。在爱玛·多诺霍的《房间》中,叙述者还是个孩子,当他的母亲被囚禁他们的人强奸时,他躲藏在衣柜里。或许在类型小说中,你更有可能找到大量明确的、黑暗的描述,类型小说的作者似乎更自由,不被某种限制所束缚。阅读《渺小一生》时,斯蒂芬·金的《莉西的故事》,斯蒂格·拉森的《龙纹身的女孩》,以及席恩·葛雷乔伊在《权力的游戏》中受到的折磨都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尽管与乔治·R.R.马丁书中的描写相比,HBO的系列剧集更明确、更详细地呈现了席恩受到的折磨)。但我从未觉得柳原对裘德所受到虐待的描写是过度夸张,或耸人听闻的。这些详尽的描写并不是为了要让读者震惊,或者觉得刺激,就像有时恐怖小说或犯罪小说想要达到的效果一样。之所以要如此详细、直接地叙述裘德的痛苦,因为痛苦才是他性格的基础,他的核心。
在这个方面,最近出版的书籍中极少数可以与《渺小一生》媲美的,是梅里特·蒂尔斯的《爱我》,这本书是关于一个有着自我毁灭倾向的德克萨斯女服务员的,她割自己,烧自己,滥用毒品,滥交。但这本小说只有两百页,它像一把纤细的银色匕首,而柳原的作品则像是一把挥舞着的大刀。此外,蒂尔斯在《爱我》中几乎没有给读者提供任何缓冲地带,而柳原除了叙述裘德的苦难之外,还详细地描绘了他和朋友们之间的友谊,以及他作为诉讼律师所取得的成就,这两个相对的部分让作品达到了惊人的平衡。这本书如此厚的原因之一,就是它利用这些轻快的描述,使得黑暗的部分变得更容易忍受。马丁·阿米斯曾经问:“除了托尔斯泰以外,还有哪个作家真的让幸福在纸页上流动?”令人惊讶的是,柳原汉雅做到了:和我们通常所期待的相反,《渺小一生》中最令人动容的部分并不是最残酷的那些,而是最温柔的那些,当裘德得到了朋友充满善意的对待和支持的时候。
让这本书对虐待和苦难的处理具有颠覆性的,是它只限于描写这些温柔的时刻,而没有试图提供任何被救赎和被拯救的可能性。它构造了一个道德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不存在任何形式的精神救赎。裘德的所有折磨者都没有被他或任何人贴上“邪恶”的标签。在他持续多年的痛苦生活中,我们只有一次被告知,裘德“向他不相信的神”祈祷(注意god的g是小写的)。虽然他的名字是为了纪念绝望处境的主保圣人——是养育他的修士给他取的——但很明显,这个名字并未带来某种精神赦免,或者能让他的心理恢复健康的承诺。在这个“上帝已死”的世界里,友谊是我们所有人唯一的慰藉。
当然,当代文学小说中充斥着无神论;除了明显的例外,比如玛丽莲·罗宾逊的作品,现在很少有书籍包含任何宗教背景。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当代文学很少涉及极端的痛苦——因为如果你不打算提供某种精神上的解决方案,这几乎是不能直接触碰的话题。“上帝在我们的快乐中向我们耳语……但在我们的痛苦中大声喊叫:痛苦是他的扩音器,为了唤醒聋人的世界。”C.S.路易斯在《痛苦的问题》中写道。在《渺小一生》中,痛苦并不是来自的上帝信息,或通往启蒙的道路,但柳原仍然愿意倾听它。
除了法律学位,裘德还获得了纯数学硕士的学位。有一次,他向他的朋友解释说,他被数学所吸引,是因为它“完全可以被证明、绝对无法被动摇。而在数学建构的世界里,很少有不可动摇的绝对真理”。对于裘德来说,至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数学取代了宗教。后来,在裘德最痛苦的时候,他试图求助于一个被称为相等公理的概念,这个概念指出,x恒等于x。
这个公理假设你有一个名叫x的概念,那么它一定恒等于自己,它有一种唯一性,具有某种不可约的性质,因而我们必须假设它永远绝对地、不可改变地恒等于它自己,假设它最重要的本质绝不改变。但这项公理无法被证明。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相等公理……但他一直很欣赏这个公理的不可捉摸,这个等式本身的美总会被证明它的尝试所掩盖。这是那种会把你逼疯、把你累垮、轻易害你耗上一辈子的公理。
柳原的小说也会让你发疯,它会一步步消耗你,占据你的生活。就像相等公理一样,《渺小一生》也是唯一的,不可约的——虽然它也是黑暗的,令人不安的,但其中依然有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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